三
一个叫刘嫲嫲的女人是母亲的同行,也是洗衣妇,也常到月亮湾洗衣服。这天,她们一边挥棒槌,一边唠嗑——
“你长得这么齐整,怎么答应一个北侉子?这是哪个做的媒,也不怕造孽!”刘嫲嫲说。
母亲停下棒槌,顿时红颜旺色,笑不拢嘴,说:“造孽?我的媒人可有眼力呐,眼珠看人可准呢!喏——”
一边说,一边指着我弟弟,“看见没?我小儿子颈上挂的——”母亲说的,是一个小巧玲珑光滑闪亮的望远镜,父亲逃命的那天晚上,挂在弟弟脖子上,来不及带走。如今,既是我们的爱物,也是母亲思念的寄托——好多回,我半夜醒了,发现母亲靠在床头,双手抚摸着望远镜,自言自语:“唉,不能来就莫来吧,人不能来,信总该来啊?”
母亲告诉刘嫲嫲,那是一个夏天,月亮湾对面山上碉堡里下来许多兵,赤身露体,在河里洗澡,几个一起来洗衣服的姑娘媳妇怕出事情,了了草草洗完衣服回家了,只有母亲埋头跪在蒲凳上没有起身。
一会儿,那些兵陆陆续续走了,剩下一个人却爬上月亮墩,在树荫下用小铁筒子样的东西朝这边张望,直到母亲把衣服拧干装进提篮转身要走,那个人还没有离开。
几天后,南门街的街长带着一个年轻的国民党军官来到外婆家,一进门,街长指着母亲,回头问:“是她不?”
“对咯!就是她——”跟在后面的年轻军官的喜出望外。
外婆外公吓得心惊肉跳——
“你们?想干什么?!”
“你们,怎么认识我女儿?!”
“怎么认识?凭俺的这个玩意儿——”年轻军官从裤兜里拿出一样东西,得意地说,“这叫望远镜!”
这以后,那个年轻军官就隔三差五来到外婆家,无话找话说,无事找事做,不几天,街长就做媒做保,按本地习俗,让他’一百饼子一百粑,一肩挑到外母家’,当然,挑担子的是他手下的兵。他还亲自送来十块银元,作为结婚彩礼。
那年,母亲刚满十七岁,婚礼是在碉堡里办的。
母亲说,那碉堡原先是日本人的,座落在半山腰的童子坡上,里面上下两层,宽敞得很。结婚那天晚上,下层摆了三桌酒席,那些兵吃肉喝酒说粗话,推杯换盏行酒令,吆三喝四,热闹非凡,到最后,就哭哭笑笑,唱唱嚷嚷,歪歪倒倒,任凭怎么发酒疯,却没有为难新郎新娘。
外婆外公爬上童子坡,在碉堡外面蹲守,直到天蒙蒙亮,也没听见女儿哭闹,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就轻手轻脚回去了。
母亲说,那望远镜也是日本人的,是父亲在抗日战场上捞的,现在,用它在碉堡上放哨瞭望。
结婚第二天,父亲手把手教母亲用望远镜朝外望——望小县城,望南门,望母亲家,望月亮湾,嗨!那镜子望得可真切清朗,把个月亮湾看得一清二楚,水边那些用来洗衣的石块,像是一面大镜子镶嵌的珠链子,格外显眼。看来,到月亮湾洗衣服的女人,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那个望远镜。
刘嫲嫲听了,连连捶膝盖,感叹不已:“看来,妹子你是有福之人,风风光光嫁人,阔阔气气当太太,享了这些年清福,不枉来人世间走一趟。那个北侉子,也算对得起你呐!可怜我,也空驮个女人头,白长个女人身,没过上一天像你那样的称心日子,唉,今生是想不到啰,只能积德行善,图来世了!”
母亲说:“后颈窝毛,摸得着,看不见……”
刘嫲嫲安慰她:“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你两个儿子,还怕没人养老?”
母亲听了,长叹一声:“刘嫲嫲,儿多母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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