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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珍爷爷的石榴事

百珍爷爷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他家院子里种着好几棵石榴树。

秋风催熟石榴的日子，百珍爷爷每天都会挎着篮子走出家门，蹲在路边的树荫下，静候过往行人光顾他的生意。

老人待他的石榴，就像待他的儿女，采摘的时候，十分用心。不咧嘴开口的他不摘，肉籽不饱不红的他不摘。他篮子中的石榴都有编号，根据这些编号，他能说出几号石榴来自他家的哪一棵石榴树，并且又是哪一天摘下来的。他还会根据客人的口感要求，作出推荐，凡买过他石榴的人又都乐于接受他的推荐。应该说，他不仅种出了最好吃最好看的石榴，而且也做足了石榴的品味与文化。怎奈在那个年景儿，地里的庄稼总是歉收，有工作的在职人员比例又低，闲置无业者又不允许经商摆摊儿，小沂城因此积弱积贫，多数人家的家底儿，只能用勉强度日来形容，购买能力实在有限。所以，无论老人怎么爱惜他的石榴，怎么包装他的石榴，南来北去的过往行人，往往也是看的多，掏钱的少。久而久之，我就发现了一个规律：虽然老人家每天很早就挎着篮子来到树底下守候客人，可是，直到太阳偏西，直到晚霞烧红，他篮子里的石榴也好像卖不出几个。

说起百珍爷爷，我总有一种至今犹存的愧疚和不安。他老人家给过我一生都难忘的感激，而我却在他们家里做了一件一生都让我感到惭愧却又无以弥补的傻事。

有一年秋天，从徐州来了一班马戏团。他们在青石条街老南门外的一片空地上围起布挡，搭起架子，然后便在震聋欲耳的锣鼓家什声中演起了马戏，引得小城人纷纷掏钱买票，一饱眼福。

那一天，百珍跟着他爷爷从我身边走过，看见我，百珍便冲着我挤眼招手，示意我跟上他。他的眼神里含着兴奋，又有点神秘，我便猜着他们有可能是去看马戏。百珍爷爷也抬头随意地看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有说。我于是就带着一种侥幸的心理，小心地跟了上去。

果然，百珍爷爷最终把我俩领到了马戏团的售票处，并不紧不慢地从蓝布扣斜襟褂的口袋里掏出包钱的手帕，准备买票。

卖票的人便问：“大爷，你买几张票啊？”

百珍爷爷回答说：“我买一张票，能行不？”

卖票的人便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大爷啊，我看您老人家就破费点儿，还是买两张票吧，看你，带着两个孩子呢，”说罢，他还抬手拍了拍我的头，“瞧这孩子，个头多高啊，都是你孙子吧？”

百珍爷爷便没再搭话，低头把攥在手里的手绢重新撩开，又找出一毛五分钱，然后交给卖票的人。

站在一边的我原本已被卖票人的话弄得心里扑通扑通跳，生怕他的坚持会在最后一刻害得我看不成马戏。其实，对一个年龄尚小，不谙世事的孩子，老人家要是当时不为我买票，我绝不会感到意外。毕竟，那时候的一毛五分钱，对普通人家是一笔多么大的开支。他蹲在路边卖上一头晌的石榴，也许才勉强能挣出一张马戏票的钱。可好心肠的老人没有让一个孩子哭丧着脸原路返回，而是无声地掏出双份的钱，成全了我的心愿，让我如愿以偿地进了马戏场，并在开心过瘾中看了一场经久难忘的马戏。

这件事，让我一生都感激不尽，也让我一生都记住了老人的驼背还有那一张生满邹纹也充满仁厚的脸。

可是，感激人家是一回事，不等得报答却又干了一件对不起人家的事儿，这也确实是我做下的又一件事儿。

事情就发生在看完马戏的第三天。

那天上午，百珍左手攥着四毛钱和半斤油票，右手提着一只小提篮走出家门。看见我，他挥起攥钱的小手给我打招呼。我心领神会，知道他一定是去榨油厂门旁的油店兑换花生油，便跳下窗户，跑着追上了他，然后一起往榨油厂方向走去……

回返的路上，百珍便让我帮他提一会儿篮子，他说鞋里进了沙粒子，他要磕磕鞋。我便接了他手里的提篮，漫不经心地继续往前走。百珍磕完鞋底看见我已走远，便起身朝我跑了过来，试图追上我。看见百珍追我，我便也抬腿就跑，可手里提着篮子，我的速度受限，结果还是被百珍追了上来。可这小子万不该在追上我后仍然不依不饶，分明已经冲到我的前面，可他依然不减速度地继续猛跑猛冲，并且还回过头来，得意地冲着我挤眉弄眼。我于是神差鬼使，顺手就把手中的提篮往他身上抛了过去……

“狗日的小明……”看见飞来的提篮，百珍张口大骂，然后慌忙伸手去接……可是晚了，装着油瓶的提篮还未飞到百珍手里，就一头栽倒了地上。油瓶在篮子里发出令人恐怖的碎裂声，随即，金澄澄的油液渗出了提篮，很快便在地面上溢成一片……

我和百珍呆若木鸡，面面相觑。都知道娄子捅大了，可又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狗日的，你干的好事儿，你干的好事儿……”百珍语无伦次，脸色惨白，脸上现出了要哭的样子。

“我，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我一边结结巴巴地辩解，一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退到几步开外，我猛地转过身，撒腿跑开了……

我跑啊跑，可跑出不远，就没有了方向。是啊，往哪儿跑呢？跑的了和尚，跑的了庙么？

 那年头，有户口本的人家一年才发五斤油票，半斤花生油几乎够一家人吃上一个月。做下这等事情，我，还有被我牵连的百珍，都难逃其责！

我逃进一条小巷，溜着墙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

在我的我想象中，这会儿百珍差不多已经到家了，并且已经被他母亲揪住耳朵按到了床沿上，既心疼花生油，又生气儿子做事不慎的百珍母亲，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抄起鞋底儿，然后再重重地落在百珍的屁股上。

我还能想象出来，教训过百珍，他母亲搞不定就会领着百珍找到我们家，然后向我母亲诉说事情的原委。母亲会一边向人家赔不是，一边会拿出自家的油票和钱去赔偿人家。然后，母亲就会冷着脸色，静等着我的回来……再往后，我就不敢想下去了。因为母亲打孩子不仅下手狠，而且还不准邻居劝阻。打完了还要下跪，跪完了还不准吃饭。

太阳已经偏西，不敢回家的我在小巷里已经转了大半天。肚子开始咕咕叫，两腿也开始发软。可是，回家的念头却是想也不敢想。走投无路的我，仿佛成了一只流浪的狗，往哪儿走，脚底下都有路，可就是走不到目的，也走不出结果……

太阳越飘越远，终于飘到了西城墙的墙头顶上。小巷里刮起了凉飕飕的风，光线也渐渐地黯淡下来。此刻，我开始想家，开始想我的父亲。可父亲并不在家，五天前他就到远处的什么地方去了，等着他来解救我，几乎是不可能的。

掌灯时分，我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想去看百珍，看看他此刻正在做什么。要是能在他家门口看见他，就说明他的事儿已经完结了，要是再求求他，说不定他还能从家里偷出点儿东西给我吃。我饿了，饿得走投无路，饿得一筹莫展。

 于是，我蹑手蹑脚溜到百珍家的大门口，往黑影里一躲，悄悄观望起来……

黄昏的小巷寂静无声，百珍家也寂静无声。窗户黑乎乎的，更听不见有人的说话声。只有院子里的石榴树，在黑魆魆的暮色里随风摇晃，摇得满树的石榴叶飒飒作响……

夜色越来越浓，百珍家里依然没有动静。这让我不可捉摸，也更加不安……

突然，他家院墙上的茅草丛里悉悉索索一阵响动，跟着，就冒出两只亮炯炯的绿眼。绿眼直视着我，一动也不动。

躲在黑暗中的我，被这双绿眼盯得心里直发怵。我知道那是百珍家里的花狸猫，可此时此刻，我却觉得这只猫分明对我产生了敌意；白天，它肯定是看见百珍因为我的过失而遭受惩罚的那一幕了，它因此给我结下了仇恨，也一心一意要跟我做对，并且此时此刻，我自己送上门来，恰巧就给了它机会。

立时，恐惧，惊吓，委屈，无助……很多很多的念头，一股脑全都突袭而来。我头皮发麻，头顶上出现了“仍扔”的怪响声。我想大呼求救，可张嘴发不出声；我想拔腿跑开，可用尽力气，两腿却怎么也迈不动了……

完了。我感到自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身陷绝境，生不如死。

突然，我眼前浮现出父亲的面孔，父亲用一双心疼的眼睛望着我，一边往我跟前走着，一边对我说着些什么……

我两眼注视着幻觉中的父亲，无尽的委屈滚滚涌来，随着鼻头一阵泛酸，泪水不由得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起先还是无声的抽泣，后来就哭出了声，再后来，我干脆“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在黑夜的小巷里产生了效应，百珍家的窗户纸被点燃的油灯映亮了。不一会儿，一个妇女手里牵着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孩子，走出院门，径直来到我跟前。

 “是小明。”娘俩站定后，百珍一眼就认出了我，他小声对母亲说了一句。

 “怎么？这么晚了，你坐在这里哭，怎回事儿呀？”

“哦，我知道了，”百珍恍然大悟，“他是没敢回家，因为砸了咱家的油瓶……”

百珍母亲好像也听明白了，她手松开百珍，弯腰在我跟前蹲下，然后轻声对我说：“哦，是因为这个呀，你听我说啊，我今天也骂百珍了，但是没打他。这事儿过去了，你回家去吧。我不会向你妈妈告状的，都还是五岁大的孩子……”百珍母亲说到这里，回头望着百珍，“百珍啊，你回去拿个石榴给他吃，这孩子恐怕是饿了一天了……”

惊魂恐怖的一天，却以如此喜出望外的结局收场，这让我大感意外，也大为感动。后来听百珍说，这件事之所以让我和百珍逃过了一劫，还是因为百珍爷爷宽容大度。老人不让百珍母亲打孩子，并且还怪百珍母亲做事欠考虑，不该让小小年纪的孩子就去兑换花生油，老人还轻描淡写地说，糟蹋半斤油是让人心疼，但也不是没有补救，卖一天的石榴，就找回来了。

又是宽厚仁义的百珍爷爷，又是他老人家在我深陷困境之时，出手解救了我！

对了，顺便交待一句，在摔坏了百珍家的油瓶之后不久，我们家就搬离了大杂院。从此，我与百珍，也就没有多少交往了。当然，我也再没有到过那条街的树荫凉底下，去看看百珍爷爷，还有他那一篮子硕大硕大的咧嘴石榴。不好意思再见老人，也真没有勇气再过去了。

在我长成大人并参军入伍的第二年，百珍爷爷离开了人世。老人没给我回报他的机会，就悄然无声地走了。我为自己没能报答这个善良好心的老人而深感遗憾，可是，我却永远都记住了他：在那条宽街的路边，在秋天的树影下，一个守着石榴篮子的耄耋身影，伴着清冷，伴着寂寞，默默的蹲在时光里。身影已成为我记忆中的雕塑，让我感动，让我怀念！